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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小龙|“日韩同学的字特!别!方正!”——中国人为什么写得“潦草”?

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
2024-09-10

新闻学院17级小吴同学来信:
 
老师说日韩写汉字不像中国人写字那样“潦草”,这一点我感同身受。我看到韩国日本同学写字很工整,尤其是韩国同学,他们的字特!别!方正!
 
但是也有很多中国同学写字也是印刷体,再快也是印刷体,那么他们是不是也没有老师说的汉字的写意性呢?
 
小吴同学说得没错。

 
上世纪九十年代,我应邀去日本神户外大讲课。面对外国学生,我在黑板上写汉字尽量写端正,但总是写着写着就“连笔”了,怎么也避免不了。我无奈对学生说:我们写汉字“连笔”惯了,你们要慢慢熟悉中国人写字的连笔。
 
反观日本学生和教师写的汉字,没有任何“连笔”,所有的汉字都方方正正。十多年后我去韩国外大讲课,那里师生写的汉字同样中规中矩。
 
我知道韩国和日本都有很好的汉字书法传统。还记得在首尔的光化门广场,韩国书法家为祝贺G20峰会召开,举办书法文化活动,写了很多书法作品赠送游客,我拿到一幅很好的字。我们公众号7月7日那期的插图,是韩国的汉字木刻艺术。记得在韩国参观汉字木刻(书刻)展的时候,我流连忘返。
 
但“连笔”不是日韩的书法思维。汉字的连笔具有独特的中国本土文化特征。
 

为什么在汉字文化圈中,中国人写字在端正之外,更喜欢连笔?我们来看看中国书法的发展。
 
汉字书法字体的发展,概括地说,是变方为圆,变单为连,大小、重心均无定则,甚至连点、画、提按、三过折法等在书写中也只有存意而已,实实在在的却是线条的流动,矢矫奇突,流美飞扬,仪态万方,不可端倪。
 
好的书法作品,让人驻足良久。看什么呢?就看它的“气”是怎么运行的。而“气”就直接体现在字的笔画之连和上下之“通”。

在一幅书法作品中,情感的起伏可以随时在书法的笔画变异中夸张地表现出来。

而任何因“夸张”而造成的结构或笔触的失衡,都为下一笔、下一字或下文的“拗救”敞开了大门,最终都可以“自圆其书”。

所以书写者不怵“神情飞扬”,任凭主体精神的倾泻和流淌,在反复的“拗”-“救”中获得巨大的精神满足。

 
中国的书法主张“以风骨为体,以变化为用”,“灵变无常,务于飞动。”(张怀瓘《书议》《文字论》)好的书法作品力图在字词间抒发一唱三叹、变化有致的节奏感。“或重如崩山,或轻如飞花,或捷如闪电,或涩如柏身,或露如奔湍,或蓄如蕴玉,或刚如凿铁,或柔如嫩荑”,因而元气淋漓,声气盎然,大气磅礴。
 
中国书法是一种节奏和旋律的艺术。汉字的种种点画线条,在一幅书法作品里,能够汇合为一曲磬鼓琴瑟和鸣、撞叩心扉的乐章。

只要线条一触及感官,便能带着人进入特定的时间流程中,沿着线条展开的脉络顺流而下,情感的起伏与线条的流动融为一体。
 
其实不仅书法如此,中国文化的其他艺术样式也都异曲同工。


中国画的“气韵生动”即指“空间艺术”中的“时间因素”。西方画家的笔下只有一个瞬间,中国画讲究动点视觉运动本身就带有时间性。

它既见于艺术形象内在生命之律动,也见于画面布局的虚实、开合,笔墨的刚柔、疾徐、浓淡、枯润、顿挫、断连、起伏之中。

中国的戏剧造型讲究在连绵协调的姿态运动中追求势、韵、味、境界,就像水袖的梢节起、中节随、根节追,于波澜曲折、连绵不断的运势中达到美的极致。

不像西方的戏剧造型姿态,通过一个个静态凝重、孤立的造型来体现人体特有的美,让观众在静穆中得到雕塑性的欣赏。
 

中国的建筑由空间的直观向时间的知解渗透,以群体组合的横向排架为主,以平面而划一的“间”为单位,铺陈舒展,形成层累有序的节奏。
 
中国的建筑艺术“不在于单体的造型欣赏,而在于群体的序列推移;不在于局部的雕琢趣味,而在于整体的神韵气度;不在于突兀惊异,而在于节奏明晰;不在于可看,而在于可游。”

我国的园林也是充分调动一切自然、人工的条件,尽量创造丰富的流动画面,步移景异,曲径通幽,提供可供驰骋想象力的广阔空间。

 
中国的戏曲讲究程式化,其要义如宗白华先生所说,是“打破团块,把一整套行动,化为无数线条,再重新组织起来,成为一个最有表现力的美的形象。”这样一个“再组织”的形式范畴,为中国戏曲舞台无限自由和流动的时空表现形式,提供了稳定的支柱。
 
中国的戏曲音乐在表现形式上以板式的变化为基础,通过音乐节奏的张驰来表现人物性格和戏剧矛盾的发展变化,这是中国戏曲独有的创造。
 
就像中文结构具有人的呼吸声气的依托,我们听中国戏曲音乐的节奏就能了解人物的内心节奏。尤其当戏剧情绪发展到高潮,固定的节拍已不足以表现情感,节奏伸缩性极大的自由的散板就出现了。散板臻至情感与节奏之“流”的极致。

 
中文“流块建构”的形式与中国艺术的形式,在“流”态动感上具有通约性。它们都不重视立体性,而注重流畅飞动的美,在自由流转的线条中透出勃勃的生气和生命的旋律。
 
现在我们可以理解,“潦草”是汉字思维一个重要的文化特征。

中国文化的形式不满足于写实,而喜欢写意,讲究神似。写意才有更大的理解和想象的空间,神似之形才是有生命的符号。

“潦草”正是汉字的写意思维及其文化哲学的生动体现。

 
我的《在汉字构形中,笔顺才是王道》(见本公众号2020.3.25)一文曾指出:

“看一个字的书法,我们看到的不是字的形,而是笔顺起伏过程后面的想法,即字的‘写意’。所谓目击道存,这个‘道’是由笔顺传达的。”

“笔顺是字的灵魂,笔顺带着笔画走,甚至以笔顺之‘神’统笔画之形,得笔顺之‘意’忘笔画之‘言’。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能够容忍笔画变形、抑制甚至隐身,而笔顺张扬、流畅,却不能容忍笔顺乖离、阻隔、气泄。

“在汉字构形中,笔顺才是王道。”


我在《在汉字思维中建立笔顺自我——致笔顺小白》(本公众号2020.5.21)一文中指出:

“中国同学不仅要熟练掌握笔顺,而且要善于驾驭笔顺的走向,让笔顺成为思想和情感表达的力量。

“每一个中国人不仅要在汉语思维中建立语言自我,而且要在汉字思维中建立笔顺自我。

“我们每一个同学检讨一下自己的笔顺,不做笔顺小白——

“小白不是说你不会正确的笔顺,而是说你不知道怎样让笔顺成为思想和情感的一部分,成为思想和情感的脉络,从而能够从容驾驭笔顺,做笔顺的主人。”

这些笔顺之论,说的也是写字“潦草”的真意。


汉字书写的“潦草”,一方面为人性的自由表达舒展了空间,另一方面,为字与字的相互映射、补充与勾连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,整个汉字的篇章由此浑然一体。

这也就是我们说的中文的“图形思维”。

汉字书写的“潦草”告诉我们,每一个字的价值都是通过笔画与笔画、字与字在每一次书写中千变万化的关系而实现的。而怎样处理这些关系,正是我们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。

 
当然,我们这样说并不排斥字的方正。写字方正便于阅读,也有整齐的美感,但要在方正字中拓开更多情感、理解和想象的空间,难。我想,没有一个从小写汉字的人会满足于像印刷体那样写字。
 
小吴同学问我:常说的“见字如见人”这个说法是不是只在汉字中有呢?

相对来说的确是这样,字如其人更典型地反映在表意字的书写中。

而且一个人,只要他的汉字书写下意识地连笔,我们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某种程度上的自在逸如之人。


由此我们再看小吴同学的问题:
 
“也有很多中国同学写字也是印刷体,再快也是印刷体,那么他们是不是没有汉字的写意性呢?”
 
再快也是印刷体?
 
不会吧,不会吧,不会还有人写字不连笔吧?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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